金寿福 | 记忆、回忆和文化记忆:纪念扬·阿斯曼
德国著名埃及学家和文化学家扬·阿斯曼(JanAssmann)于2024年2月19日去世,作为他的学生,我在这里写几段介绍他的学术经历和成就的文字,以表达我对他的培育之恩的感激和敬意。
扬·阿斯曼1938年出生于德国下萨克森州的朗格尔斯海姆,父亲是建筑师。他先后在海德堡、慕尼黑、巴黎和哥廷根学习古希腊语文学、古典考古学和埃及学。1971年,阿斯曼在海德堡大学完成了教授资格论文,1976年成为海德堡大学埃及学研究所教席教授和所长,直至2003年荣休。2005年,他受聘德国康斯坦茨大学,担任文化学研究方向的荣誉教授。
从阿斯曼的求学经历不难看出,一方面,他对希腊语的精通和在语文学领域的造诣深刻地影响了后来的研究路径和学术生涯;另一方面,他的研究方向从希腊过渡到埃及。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这一经历犹如希罗多德,出于对希腊以外世界的好奇和兴趣,开始探索埃及的历史和宗教,以便理解和解构埃及与希腊及至后来的欧洲文化之间深远的历史渊源和错综的相互关系。
阿斯曼对卢克索官吏墓进行了深入的发掘和研究,获得前所未有的一手文献。与传统的埃及学家不同,阿斯曼把文学和其他体裁的文献也纳入考察和研究范围。概观阿斯曼的著作,无论是翻译和注释原始文献,还是从历史、宗教、文化等视角进行阐释,其核心内容是记忆。可以说,古代埃及人的活动,大到国王建造金字塔,小到官吏们刻写墓碑,中心议题归纳起来无外乎两个,其一是如何得到后人永久的记忆和不断的回忆,其二是以什么样的形式记忆先人,这里涉及生者与死者的互动。他不仅复原了古埃及人的记忆空间和回忆模式,而且还勾勒了古埃及文化在犹太及西方思想中的传承脉络。
在他之前的许多学者抱持着这样一种态度,将古埃及视为一具僵死的干瘪木乃伊,只能为今人提供一些值得惊叹或者聊以自慰的谈资。阿斯曼摒弃了这种态度,将古埃及视作人类早期文明史中完成了从生到死全部过程的文化体,因而对研究其他古代文明和充分理解现代性的来龙去脉具有宝贵的借鉴作用和启发意义。《玛阿特:古埃及公正与永生之间的关系》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它颠覆了古典作家和《圣经》编纂者建构的、将古埃及视为典型专制和奴隶制社会的错误形象,描述了古埃及社会如何在玛阿特这个包含公正、秩序和真理等意义的原则下运转,众神、国王和民众三者又是如何依据玛阿特原则相互依赖和制约。
阿斯曼在海德堡大学埃及学研究所担任讲师的时候,认识了在海德堡大学读书的阿莱达。1968年,二人结婚,阿斯曼30岁,阿莱达21岁。1968年至1975年,阿莱达陪同阿斯曼在埃及卢克索进行考古发掘。
阿莱达的父亲是研究《新约》的著名学者,她的母亲也拥有神学博士学位,但婚后专注于相夫教子。阿莱达不想步母亲的后尘。她在海德堡大学的第一主修是英语语言文学,第二主修是埃及学。在阿莱达获得博士学位的前一年,他们夫妇有了第一个孩子。此后的几年,又有四个孩子陆续降生。1992年,阿莱达在海德堡大学完成了教授资格论文,第二年应聘为康斯坦茨大学英语语言文学教授。共同追求学问的夫妇该如何应对事业、家庭和孩子,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阿斯曼夫妇知道,外界则将之当作一个传奇故事。尽管有保姆帮忙,阿斯曼当然还是要做许多家务活。他曾坦言,他可以很轻松地制作麦糁粥和意面,但在各种家务活中,他最喜欢的是熨衣服,因为在做这项比较简单而机械的工作时,他可以听古典音乐。
1978年,阿斯曼夫妇联合多位来自不同学科但志趣相投的学者,创建了一个学术丛刊,名为《文字交流的考古学》,旨在把文字和文本置于文化大背景中进行考量,不仅重视文本产生的具体社会环境,而且把视域扩展到文字和文学诞生的人类早期,以便更好地理解文字和文学对其创造者、使用者及其社会产生的影响。
在这些工作的基础上,阿斯曼夫妇共同演绎了“文化记忆”这个随后产生了重大影响的理论。他们认为,所谓文化记忆就是由官方机制化的、具有固定形式的集体记忆;换句话说,如同个体需要一个借以安身立命的记忆一样,一个社会借助文化记忆才得以在历史长河中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1992年,阿斯曼出版《文化记忆:古代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以下称《文化记忆》)。该书以古代埃及、古代以色列和古代希腊三种典型的文化记忆为例,从理论层面探讨了记忆、身份认同、文化的连续性三者之间的关系。他们认为,记忆涉及有关过去的知识,身份认同关乎政治想象,而文化的连续性则与传统的确立和维系相关。在1990年代欧洲政治剧变的历史背景下,《文化记忆》这部著作不仅构成了阐释和珍视过去的理论依据,而且为正确对待当下与过去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历史范例。
阿斯曼把《文化记忆》献给了阿莱达,在题献页,他引用了但丁在《神曲·炼狱篇》使用的一个词组ilmigliorfabbro(更加卓越的匠人)。但丁用这个词组指称法语诗人达尼埃尔(ArnaultDaniel),认为他高超地运用了母语。著名诗人艾略特把他最有名的诗《荒原》献给了同样出名的庞德,并引用了但丁创造的词组,以表他对庞德的谢意。根据人称的变化,阿斯曼把ilmigliorfabbro变为阴性形式lamigliorfabbra,称阿莱达为比他更加卓越的匠人,他对夫人的敬意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如果考虑到但丁对欧洲人文主义发挥的巨大作用和他创造的这种表达形式在欧洲文学史上延续了700多年,阿斯曼把这个短语用在《文化记忆》这本书,无疑是再恰当不过了。
在《文化记忆》出版之后若干年,德国国内尤其是历史学界出现了试图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屠杀犹太人罪行辩解甚至径直否认的势头。阿斯曼夫妇积极参与关于在柏林建设大屠杀纪念碑的大讨论和签名运动。1998年,德国著名作家马丁·瓦尔泽获得德国书业和平奖。在颁奖典礼上,他发表的感言中暗含反犹主义立场,在德国引发轩然大波。阿斯曼夫妇勇敢地站出来,以文化记忆理论为武器,就德国历史学界和德国作为国家应当如何面对和应对二战时期的罪责著书立说,在大学、研究机构、电台和电视台做演讲。他曾说到,尽管文化(Kulturen)、语言(Sprachen)、宗教(Religionen)都有复数形式,但是人类(Menschheit)却只有单数。
在童年时代,阿斯曼最大的爱好是音乐。在中学读书时,他谱写过康塔塔、奏鸣曲,甚至还写过歌剧。阿斯曼梦想成为音乐家。然而,在进入大学后,他先是选择了古希腊语文学和古典考古学,然后转向埃及学。2020年,阿斯曼研究贝多芬的专著出版。康斯坦茨报社的记者采访了阿斯曼,在谈到他是如何从古希腊语文学和古典考古学转向了埃及学的时候,他用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德语词,称自己是“滑落到”(rutschen)埃及学这个“兰花学科”(Orchideenfach,稀有但无用)的。不过,阿斯曼对音乐的热情持续到了生命的终点,家里的钢琴不仅让他从紧张的研究和学术活动中得到了缓解,也帮助他更好地理解和阐释与古埃及相关的音乐作品。
值得强调的是,阿斯曼把文化记忆理论推广到音乐领域。他从效果史和接受史两个角度探讨了古埃及与欧洲尤其是德语国家音乐家之间的互动关系,包括《魔笛:歌剧和密宗》(2005),《亨德尔清唱剧〈以色列在埃及〉》(2015)等。阿斯曼还有多部采用文化理论解读托马斯·曼作品的论著,其中最重要的当属《托马斯·曼与埃及:约瑟小说中的神话与一神教》(2006)。
2020年,阿斯曼出版了篇幅达272页的著作《祭礼与艺术:贝多芬的〈庄严弥撒〉作为礼拜仪式》,让人不禁想到莫扎特临终前创作的《安魂曲》。贝多芬在手稿中写下了“愿它重新引发心灵感应”的题词。或许可以说,阿斯曼真正理解了贝多芬创作《庄严弥撒》的初衷和他当时的心境。阿斯曼毕生研究记忆、回忆和文化记忆的问题,更为经典的是,他对这一主题的研究最早是从古埃及人的坟墓入手的。在题为《论伊西斯和奥西里斯神话》的论文中,阿斯曼做了如下的论述:“我们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古埃及人的墓碑和墓室墙壁上经常有墓主人与其妻子坐在一起或站在一起的浮雕,丈夫把一只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上,妻子则用一只手抚摸丈夫的后背或腰。假如我们归根结底把古埃及文化视为对死亡的一种抗议和征服死亡的一项工程,那么其中最重要的内容便是,对被死亡破坏的墓主人与其妻子、家人的关系及其社会网络进行修复。”在授予阿斯曼夫妇德国书业和平奖的典礼上,著名文艺理论家贡布雷西特引用了阿斯曼题为《古埃及人的死亡镜像和死亡仪式》的文章中的一段话:“因为懂得太多,人从自然界的秩序中跌落下来。他不得已建造了一个适合自己生存的世界,它的名字就叫文化。文化源自人对死亡及其不可避免性的认知,文化的目的和功能在于,建构一种时空框架,以便每个人都能够在其中设想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界限以外的世界,并设法无限延长自己为此行动、想象和筹备的线条。”
愿他在由自己尽毕生心血建构的文化记忆的时空永驻!
作者:
文:金寿福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编辑:李纯一 刘迪 责任编辑:杨逸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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